《出使日记》节选
《出使日记》节选
作者:清·薛福成
出自————《筹洋刍议》
出自————《中国古代历代兵书》
《出使日记》节选①
光绪十六年(庚寅)
正月二十五日记
乍雨乍止。舟指正西,风人,舟甚荡,呕者极多。寒暑表八十四度。昨午至今午,行三百三十一海里,在赤道北六度四分,北京西二十六度三十一分(巴黎东八十七度三十八分)。余与同人谈及,昨所经之香港、新加坡等埠,五六十年前皆荒岛也。洋人藉经营商务,辟荒岛为巨埠,而英人尤擅能事,以英人于商务最精也。当缔造之初,必审其地为水陆要冲,又有泊船避风之澳,有险要可以扼守,有平地可以建屋,于是招致商民,创辟市廛。未儿,而街衢、桥梁、阂阌、园林,无不毕具。又未几,而电线、铁路、炮
①薛福成1889 年出任驻英、法、比、意四国公使。所记的《出使日记》较为集中地反映了他的变法主张和发展中国工商业的要求。
台、船坞,无不毕具。浸至商税之旺,民物之殷,辄与中国之上海、汉口相颉顽。夫商为中国四民之殿,而西人则恃商为创国、造家、开物、成务之命脉,迭著神奇之效者,何也?盖有商,则士可行其所学而学益精,农可通其所植而植益盛,工可售其所作而作益勤。是握四民之纲者,商也。此其理为从前四海之内所未知,六经之内所未讲;而外洋创此规模,实有可操之券,不能执中国“崇本抑末”之旧说以难之。因思神农氏日中为市,交易而退,各得其所,以王天下;齐太公劝女红,管子正盐荚,而诸侯敛袂朝齐。是商政之足以奔走天下,古之圣贤有用之者矣。盖在太古,民物未繁,原可闭关独治,老死不相往来;若居今日地球万国相通之世,虽圣人复生,岂能不以讲求商务为汲汲哉!
正月二十六日记
乍雨乍晴。舟仍西指,风微,舟稍平。寒暑表八十四度。昨午至今午,行三百十三海里,在赤道北六度七十七分,北京西三十一度四十八分(巴黎东八十二度二十一分)。余观火轮舟车之迅捷,因念人心由拙而巧,风气由朴而华,固系宇宙间自然之理。自开辟以后不知几何年,古圣人始创为舟车、为弧矢;乃阅四千数百年以迄于今,弓矢变而为枪炮,舟车改驶以火轮。从前中国小说家言,有所谓腾云者,有所谓千里眼、顺风耳者,谓不过荒唐悠谬之言,断难征之实事。今则乘气球者,非所谓腾云乎?电线、德律风,传数万里之报于顷刻,不更捷于千里眼、顺风耳乎?即轮船日行千余里,轮车日行二千余里,虽腾云之速,当亦不过如是。盖世事递变而益奇,昔之幻者今皆实矣。夫古圣人制作以来,不过四千数百年,而世变已若是;若再设想四五千年或万年以后,吾不知战具之用枪炮,变而益猛者为何物?行具之用火轮舟车,变而益速者为何物?但就轻气球而论,果能体制日精,升降顺逆,使球如使舟车,吾知行师者水战、陆战之外有添云战者矣,行路者水程、陆程之外有改云程者矣。此外,御风、御云、御电、御火、御水之法,更当百出而不穷,殆未可以意计测也。
闰二月二十四日记
赴蜡人馆观蜡人。其法,以蜡仿制生人之形,自王公卿相以至工艺杂流,无不可留像于馆。或立或坐,或卧或俯,或笑或哭,或饮或博,无不毕具。凡人之发肤、颜色、态度、长短、丰瘠,无不毕肖,殆所谓神妙欲到秋毫巅者。闻其法,系一老媪创之,今盛行于欧洲各国,未百年也。又赴油画院观普法交战画图。其法为一大圆室,以巨幅悬之四壁,由屋顶放进光明。人入其中,极目四望,则见城堡、冈峦、溪涧、树林,森然布列。两军人马杂逯,放枪者、点炮者、搴大旗者、挽炮车者,络绎相属。各处有巨弹坠地,则火光迸裂,烟焰迷漫。其被轰击者,则断壁危楼,或黔其庐,或赭其垣。而军士之折臂断足、血流殷地、偃仰僵仆者,令人目不忍睹。仰视天,则明月斜挂,云霞掩映。俯视地,则绿草如茵,川原无际。情景靡不逼真,几自疑身外即战场,而忘其在一室中者。迨以手扪之,始知其为璧也,画也,皆幻也。夫以西洋油画之奇妙,则幻者可视为真;然普法之战逾二十年,已为陈迹,则真者亦无殊于幻矣!
三月十五日记
西人之恪守耶稣教者,其居心立品,克已爱人,颇与儒教无甚歧异。然观教会中所刊新旧约等书,其假托附会,故神其说,虽中国之小说,若《封神演义》《西游记》等书,尚不至如此浅俚也。其言之不确,虽三尺童子皆知之。余偶遇西国积学之士,与谈耶稣教旨,似皆已觉之而不肯明言;亦竟有言一二百年后,西国格致之学日精,必多鄙弃教会诸书者。及论孔子之教,则皆同声推服,并无异言。虽西人亦雅善酬应,然余察其辞色,似出于中心之诚然。盖圣人之道,不偏不易,深入人心。以耶稣之说比儒教,不.仅如水晶之比玉,虽洋人未尝不知。从前中国之杨、墨、佛、老,非不鼓动一时,积久已自衰息;孔子之教,则如日月经天,阅万古而益明。欧亚诸洲,不与中国相通则已;通,则其教未有不互行者。余是以知耶稣之教之将衰,儒教之将西也。
四月庚子朔记
欧美两洲,各国勃焉兴起之机,在学问日新,工商日旺,而其绝大关键,皆在近百年中;至其所以横绝地球而莫与抗者,不过恃火轮舟车及电线诸务,实皆创行于六七十年之内,其他概可知矣。今之议者,或惊骇他人之强盛,而推之过当;或以堂堂中国何至效法西人,意在摈绝,而贬之过严。余以为皆所见之不广也。
夫西人之商政、兵法、造船、制器,及农、渔、牧、矿诸务,实无不精;而皆导其源于汽学、光学、电学、化学,以得御水、御火、御电之法。斯殆造化之灵机、无久而不泄之理,特假西人之专门名家以阐之,乃天地间公共之道,非西人所得而私也。中国缀学之士,聪明才力岂逊西人?特无如少年精力,多縻于时文试帖小楷之中,非若西洋亿兆人之奋其智慧,各以攻其专家之学,遂能直造精微。斯固.无庸自讳,亦何必自画也。
上古之世,制作萃于中华。自神圣迭兴,造耒耜,造舟车,造弧矢,造网罟,造衣裳,造书契。当鸿荒草昧,而忽有此文明,岂不较今日西人之所制作尤为神奇?特人皆习惯而不察耳。即如《尧典》之定四时,《周髀》之传算术,西人星算之学,未始不权舆于此。其他有益国事民事者,安知其非取法于中华也?昔者宇宙尚无制作,中国圣人仰观俯察,而西人渐效之;今者西人因中国圣人之制作,而踵事增华,中国又何尝不可因之?若怵他人我先,而不欲自形其短,是讳疾忌医也。若谓学步不易,而虑终不能胜人,是因噎废食也。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冰凝于水而寒于水,巫臣教吴而弱楚,武灵变服以灭胡,盖相师者未必无相胜之机也。吾又安知数千年后,华人不因西人之学,再辟造化之灵机,俾西人色然以惊,革然而企也?
四月初八日记
西洋各国,陆军以德国为最胜,水师以英国为最精,固已然。不必英与德也,余观各国营伍,无不步伐整齐,操练精熟,多有一定步骤,非可尺寸逾越。其所以骤胜中国之故,厥有两端:
一则中国三代以前①,文武原未尝分途,汉唐犹存此意。宋明以来,右文轻武,自是文人不屑习武,而习武者皆系粗材。积弱不振,外侮迭侵,职此之由。泰西各国,选将练兵,皆出学校。武备- -院,选聪颖子弟读书十数年,再令入伍习练。虽王子之贵,皆视为急务。历练既深,又多学问,故无不精娴韬略。夫西人选择精,读书久,阅历深,而始能当一兵,其所以制胜者在此。一隶营籍,则平日见重于闾里,如中国诸生之列胶庠。即年满告退,亦有半饷以赡其老。所以能使乐于从事,不惮致其毕生之力,而将才亦因以辈出也。
一则兵事不尚空谈,贵乎实练。中国兵法之有专家,始于战国之时。厥后汉之韩信,唐之李靖,皆有兵法传于世。盖此中竅要,非可卤莽,宜有心得也。宋明以后,渐失其传,非乌合之众侥幸于一胜,即疲弱之卒糜饷于平时耳。岳
①三代:指夏、商、周三个朝代。
武穆不尽依古兵法”①,斯其天资卓绝,非可强几。后惟戚南塘氏束伍练兵等②,著为专书。曾文正公颇用其法,核定营制,而楚军、淮军相继并起,懋著功绩;然亦因与粤、捻诸寇相持稍久,故能练之益精也。欧洲各邦,以战立国一二千年矣。上下一心,竞智争雄,目见耳闻,濡染已久,又复互相师法,舍短集长。凡阵法之变化,号令之疾徐,船械之良梏,枪炮之利钝,无不罄其秘要,确有程度;非若中国之承平稍久,或并古所习之兵法而失其传也。以上二者,彼之所以获此成效,本非易易。中国虽不必尽改旧章,专行西法;但能明其意而变通之,酌其宜而整顿之,未始非事半功倍之术也!
五月二十四日记
中西医理不同,大抵互有得失。西医所长,在实事求是。凡人之脏腑、筋络、骨节,皆考验极微,互相授受。又有显微镜以窥人所难见之物。或竟饮人以闷药,用刀剜人之腹,视其脏腑之秽浊,为之洗刷;然后依旧安置,再用线缝其腹,敷以药水,弥月即平复如常。如人腿脚得不可治之症或倾跌损折,则为截去一脚,而以木脚补之,骤视与常人无异。若两眼有疾,则以筒取出眼珠,洗去其翳,但勿损其牵连之丝,徐徐装入,眼疾自愈。此其技通造化,虽
①岳武穆即南宋岳飞。
②戚南塘即明朝戚继光。
古之扁鹊、华陀,无以胜之。然亦间有不效者,如曾惠敏公之丧其一子,黎莼斋之损其一目,人颇咎其笃信西医之过。余谓西医之精者,其治外症固十得七八,但于治内症之法,则得于实处者多,得于虚处者少。其用药,但有温性,而无寒凉、敛散、升降、补泻之用。以视古医书之精者,如张仲景、孙思邈、王叔和之方,金元四大家之论,近代喻嘉言、陈修园之说,其深妙之处,似犹未之得也。惟中国名医,数世之后往往失其真传。外洋医家得一良法,报明国家,考验确实,给以凭照,即可传授广远,一朝致富,断无湮废之虞,所以其医学能渐推渐精,蒸蒸日上也。其他诸学之能造深际,率恃此道,又不仅医学也。
八月十二日记
余查中国从前与各国订立和约,但有彼在中国设领事之语,而无我在外洋设领事之文。盖因未悉洋情,受彼欺朦。郭前大臣初设新加坡领事时,与英国外部文牍往来,互相辩诘,殊费周折。曾惠敏公拟设香港领事,行文数次,英国外部以咨商藩部为辞,藩部以官民不便为说,管秃唇焦,终无成议。余与参赞等筹商,以新加坡旁近各岛华民固须保护,而香港- -区尤为中外往来咽喉。凡华洋各商货物,均先至香港,然后运转各省。而交涉事务之要紧者,一日逃犯,一日走私,一日海界。粤省每出巨案,派员至港,只以未设领事,声气隔绝,动多扦格。所以粤东全省政务,往往为香港隅所牵掣。此处添设领事,万不可缓。其次则新金山及缅甸之仰江,亦须相机推广,逐渐设员。惟是设立一处,商议一处,枝枝节节,徒费唇舌,尚难确有把握。英文参赞马格理,请先办文照会外部,援照公法及各国常例,声明中国可派领事分驻英国属境,暂不必指明何地。且日本、逼罗等国,皆已有领事在香港,而彼独坚拒中国,本不公允。今但与之泛论通例,彼必无辞以难我。一经答允,则无论何处领事,惟我所派矣。余以为然,因属马参赞代拟英文照会稿,照会英国丞相兼外部尚书侯爵沙力斯伯里。
十二月初十日记
西洋各国经理学堂、医院、监狱、街道,无不法良意美,绰有三代以前遗风。至其所奉耶稣之教,亦颇能以畏天克己、济人利物为心,不甚背乎圣人之道。所设上:下议院,亦合古之刑赏与众共之之意。惟流弊所滋,间有权臣武将,觊窃魁柄,要结众心,潜设异谋,迫令其君退位,如近日巴西、智利之事。而数十年前,则此等事尤多,颇如孔子未作春秋以前列邦情势。此其君臣一伦,稍违圣人之道者也。子女年满二十一岁,即谓有自主之权,婚嫁不请命于父母。子既娶妇,与父母别居异财,甚者不相闻问。虽较之中国父子贼恩、妇姑勃溪者,转觉稍愈,然以骨肉至亲,不啻推远之若涂人。国家定律,庶民不得相殴。子殴父者,坐狱三月;父殴子者,亦坐狱三月。盖本乎墨氏爱无差等之义①,所以舛戾若此。此其父子一伦,稍违圣人之道者也。西俗贵女贱男。男子在道,遇见妇女则让之先行。宴会诸礼,皆女先于男。妇人有外遇,虽公候之夫人,往往弃其故夫,而再醮不以为异。夫有外遇,其妻可鸣官究治,正与古者扶阳抑阴之义相反。女子未嫁,每多男友,甚或生子不以为嫌。所以女子颇多终身不嫁者,恶其受夫之拘束也。此其夫妇一伦,稍违圣人之道者也。夫各国当勃兴之际,一切政教均有可观;独三纲之训,究逊于中国。即洋人亦或推中国为教化最先之邦,似未尝不省悟及此;然一时米能遽改者,盖因习俗相沿之故。余谓耶稣当西土鸿荒初辟之时,启其教化,魄力甚雄,然究竟生于绝域,其道不免偏驳。失之毫厘,差以千里,不信然欤。
十二月二十九日记
地球万国内治之法,不外三端:有君主之国,有民主之国,有君民共主之国。凡称皇帝者,皆有君主之全权于其国者也。中国而外,有俄、德、奥、土、日本五国;巴西前亦称皇帝,而今改为民主矣。美洲各国及欧洲之瑞士与法国,皆民主之国也。其政权全在议院,而伯理玺天德(译作总统)无权焉。欧洲之英、荷、义、比、西、葡、丹、瑞典诸国,君民共主之国也。其政权亦在议院,大约民权十之七八,君权十之二三。君主之胜于伯理玺天德者无几,
①愚子的 “兼爱”思想。
不过世袭君位而已。英主在英伦三岛称君主,而又称五印度后帝,则其君权在印度较重。其本国所以仍称君主者,以数百年来为其民所限制,骤难更张也。法国前称皇帝,而今改为民主,始稍安谧。夫法国人心好动恶静,固多事之国也;既为民主,其权乃散而不壹,佳兵黩武之风,其稍戢乎!
光绪十七年( 辛卯)
正月初三日记
西洋各国教民之法,莫盛于今日。凡男女八岁以上不入学堂者,罪其父母。男固无人不学,女亦无人不学,即残疾、聋瞽、暗哑之人,亦无不有学。其贫穷无力及幼孤无父母者,皆有义塾以收教之。在乡则有乡塾,至于一郡一省,以及国都之内,学堂林立,有大有中有小,自初学以至成材,及能研究精微者,无不有一定程限。文则有仕学院,武则有武学院,农则有农政院,工则有工艺院,商则有通商院。非仅为士者有学,即为兵、为工、为农、为商,亦莫不有学。其书多,曲折赅备,有读之十年不能罄其奥者。平时所见所闻,莫非专门名家之言,是以习之而无不成,为之而无不精。近数十年来,学校之盛,以德国为尤著,而诸大国亦无不竞爽。德国之兵多出于学校,所以战无不胜。推之于士农工贾,何独不然?推之于英法俄美等国,何独不然?夫观大局之兴废盛衰,必究其所以致此之本原。学校之盛有如今日,此西洋诸国所以勃兴之本原欤?
正月十六日记
地球各国人民之数,中国第一,英国第二,俄国第三。中国人数在四万万以外,大约四倍于英,五倍于俄。余因.考二千年来,以汉平帝、元世祖、明神宗为户口最盛之时。汉平帝元始二年,民户一千二百二十三万有奇,口五千九百五十九万有奇。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,民户一千三百十九万有奇,口五千八百八十三万有奇,而山泽溪洞之民不与焉。明神宗万历六年,民户一千六十二万有奇,口六千六十九万有奇。恭查本朝康熙四十九年,民数二千三百三十一万有奇。乾隆五十七年,民数三万七百四十六万有奇,较之康熙年间已增十三倍之多。高宗纯皇帝谕旨,谓以-一人耕种而供十数人之食,必致日形拮据。有牧民之责者,务当剀切化导,俾皆俭朴成风,服勒稼穑而尽地利,共享升平之福。道光二十八年,会计天下民数,除台湾未报外,通共四万二千六百七十三万余名口,则较之乾隆年间,又增一万一千九百余万人矣。
自粵、捻、苗、回各寇迭起弄兵,潢池已皆荡定,今又休养二十余年,户口渐复旧观。余尝闻父老谈及乾隆中叶之盛,其时物产之丰,谋生之易,较之今日如在天上;再追溯康熙初年,物产之丰,谋生之易,则由乾隆年间视之,又如在天上焉。无他,以昔一人之衣食,而今供二十人焉;以昔居一人之庐舍,而今居二十人焉。即考之汉、元、明户口极盛之时,又不啻析一人所用,以供七八人之用。盖我国家列圣相承,德威所暨,罔间内外,煦濡涵育,泽及群萌,民生不见兵革,户口蕃行,实中国数千年来所未有。然生计之艰,物力之竭,日甚一日,盖利病相倚,丰耗相因,循环之理也。今欲筹朴苴之策,谓中国地有遗利欤?则凡山之坡,水之浒,暨海中沙田,江中洲址,均已垦辟无余。抑谓人有遗力欤?则因中国人数众多,所以人工之廉,减于外洋十倍,竭一人终岁勤动之力,往往不能仰事俯畜①。彼知力难自赡,则竟好逸恶劳,或流为游手、为佣丐、为会匪者,所在多有。盖仓廪不实不知礼节,衣食不足不知荣辱,亦理势之所必然。窃尝横览地球,盱衡全局,而得补偏救弊之术焉。
方今美洲初辟,地广人稀,招徕远氓,不遗余力,即如墨西哥、巴西两国,疆域之广,合计其建方里数,较中国尚有赢无绌,而其民数尚不能当中国二十分之一。其地多神皋沃壤,气候和平,不异中国。而土旷未垦,勤于招致,且无苛待远人之例,立法颇为公允。诚乘此时与彼诸国妥订条约,许其招纳华民,或佣工,或艺植,或开矿,或经商。设立领事官以保护而约束之,并须与订专条:彼既招我华民,藉以开荒,功成之后,当始终优待,毋许如美
①仰事俯畜即养家糊口.
国设法驱逐。夫有官保护,则遇事理论,驳其苛例,不至为远人所欺;有官约束,则随时教督,阻其不法,不至为远人所憎。华民在此,皆可买田宅,长子孙,或有数世不忘故土,辇运余财输之中国者。如此,则合于古之王者有分土无分民之意,且不啻于中国之外,又辟一中国之地,以居吾民,以养吾民也。于以张国势,厚民生,纾内忧,阜财用,广声气,一举而五善备焉。救时之要,莫切于此。若夫欧洲人满之患,不亚于中国;阿非利加一洲,鸿荒未尽.辟,瘴气未尽除,华民之愿往者尚寡;美国有驱逐华民之举,秘鲁一国及荷兰、西班牙所属诸岛,或迫之入籍,或拘之为奴;而澳大利亚一洲,亦有薄待华民之意;自当就其旧有之华民而保护之,不必导之前往也。
正月二十一日记
英使华尔身,前到总理衙门求定华民入英籍章程。谓须分三等:一、生长中华,寄居英境,呈请入英籍者;二、生长英国,呈请入英籍者;三,其祖父即住英境年久,其子孙呈请入英籍者。此三等人如来中国,必先在英请领执照,到口岸呈英领事请验,知照关道,便同英民一样看待。但其住华,却分三样:第一等,须立在华限期,逾限则仍为华民,归华管束;第二等,年限可稍宽,逾限不回英,亦仍归华管束;第三等,居英已一二代,则不能立限期,缘此等与英民一样也。告以昔年与英前使阿礼国,曾定华民入英籍章程,迄今英未照行。至华人入英籍,其父兄仍系华籍,应如何办法;或华人有罪逃入英籍;或华人已入英籍,其原有之中国田产,不得争论;此数层皆须想到。此事为条约所无,仍须抱定前议章程,斟酌办理。
二月三十日记
俄罗斯一国,商务之旺不如英,水师之盛亦不如英,地产之富不如法,工艺之良亦不如法,陆师之练不如德,学问之精亦不如德。然则,俄当为英、法、德诸国所弱矣,而诸国非但不敢蔑视之,且严惮之者,何也?俄之地形广博无垠,以一面制三面,有长驾远驭之威,有居高临下之势,且旷土既多,以其地之产,养其地之人而有余,是得地利。秋冬结冰,入夏始解,虽有强兵猛将,不足以病俄,拿破仑第一莫斯科之役,乃其前鉴,是得天时。俄之君权特重,非若各国有上下议院之牵制,且其开国较迟,所用将相大臣,颇有纯朴风气,是得人和。惟俄之立国有与西洋诸国不同者,所以切要务,虽多不如诸国,而诸国终无如彼何,且视俄为头等强国,各有瞠乎其后之势。况俄与西洋诸国政俗略同,讲求要务数十年后,商务未必不日旺,武备未必不日精,工艺未必不日良,学问未必不日新。以俄之诸务不如西国,尚得最强之胜势;若其一旦诸务与西国相颉颃,则若决江河,沛然莫之能御矣。此英、德诸国所以长虑却顾,而隐忧莫释者也。
夫俄不有事于天下则已,俄若有事于天下,东则中国当其冲,西则土耳其当其冲,中则印度当其冲。而细察俄之隐谋,则注意印度为尤甚。然果使印度折而入于俄,则中国与土耳其亦岂能一日高枕而卧?英之执政知俄之觊鯢印度也,早已密为之防。余窃闻俄皇之论,亦颇踌躇审顾,不欲轻动。其用意在绥抚其民人,辑和其部族,垦辟其荒.地,联络其邦交,沈几观变,引而不发,固有虎豹在山之威,然后以其全力,生聚教训,积至数十百年之后,地广人众,势力且十倍英、德诸国,相机而动,纵横四出,谁能阻之?昔者战国之初,六国合力摈秦,而秦乃闭关息民、养精蓄锐者数世;迨开关出师,六国皆从风而靡,莫之能敌。俄之机势,大与秦类,盖积之愈厚则基愈固,蓄之愈久则势愈雄。今日者,俄如多事,固天下之患也;俄竟息事,尤俄国之利也。然则中西各国将若之何?日:尽其自治自强之道而已矣。若俄之所以自谋,则非他国所能与闻也。
跋
昔征夫原隰,《诗》咏夫《皇华》;使者辅轩,语传夫绝代。盖咨以四方之故,定以八月之行,诹谋则远而有光,谣俗则采而还奏。述征纪事,由来尚矣。
余历聘四国,已逾一年,凡舟车之程途,中外之交涉,大而富强立国之要,细而器械利用之原,莫不笔之于书,以为日记。总其大略,可得而言焉。
夫习之《来南》,永叔《于役》,爱有述造,此其权舆。.然只涉历于寰中,尚非驰观于域外。若乃香港孤峙,今为百粤之门;西贡始通,古属九真之郡。寻海崎于顿逊,则有新嘉之坡;望山屿于翠蓝,则有锡兰之岛。于是,日当天而正赤,水沸海而微红,矗矗童山,浪浪暑雨,遂过亚丁之岸,复经埃及之河。大食荒沙,鸵鸟能走;拂蒜濒水,鳐鱼善飞。其间,苦热于印度之洋,遇风于地中之海,鸢站站而下堕,飓隆隆以上盘。盖行三万五千程,历三十有四日,始至法国,继驻英京。巴黎繁华,则瑰货山积;伦敦富庶,则巨资川流。意大利之通使最先,申其旧谊;比利时之置君差后,洽此新邦。举凡飙轮电轨之驰驱,俱入夕课晨书之纪载。此行程之可记者也。
恭膺简命,远赍国书,所以慎固邦交,恪恭使职,礼也。于是敬蠲吉日,入谒王庭,牍副旁行,语翻重译。君主君后,备饬其议文;颂词答词,务崇其体制。鞠躬则礼简而肃,握手则情挚而殷。虽非汉谕尉佗,陆贾奉书而往;差比唐亲回鹘,殷侑承命以行。若夫时际公余,事同私规。听乐观舞,折简以招邀;酒宴茶会,肆筵而款待。是盖风.殊中外,礼尚往来,从俗从宜,在所不废。而况酬应既浃,情好斯联。天子万年,国主则签名致贺;中朝元旦,外臣则投刺倾诚。宛乎缟带之欢,允矣敦檠之盛。此交际之可记者也。
窃尝远稽大地四赜之说,近览环球万国之形,沿革必详,广轮胥准。大抵政治风俗,易地而不同;文字语言,转音而即异。溯海中之交市,遮遏于昔时;料国内之胜兵,递传夫今制。故其治国以经商为本,其教民以讲武为基。竟利争雄,更衰迭盛。拟以春秋搂伐,而亦重同盟;方之战国纵横,而未闻游说。然而强弱相制,大小相维。或约章之所不及遵,或公法之所不能限,善度地则捷足先得,务胜人则不戢***。坐大者俨若建瓴,始强者渐思方驾。至于君主、民主、官绅共治之主,爵员、武员、上下议院之中,尊卑泯其等差,选举凭以声望。其分曹治事,任久而责专;其出政施刑,令严而法简。公会所以成务,学堂所以储材。他若种树专司,周衢设表,礼志宿息井树,传称治道成梁。以古方今,殆不之过。总而论之,其道如墨子,故必尚同;其政如商君,故必变法。虽兴废固非- -致,而缔造各逾千年。此政俗之可记者也。
且夫和仲之宅昧谷,用察玑衡;伯阳之至流沙,当携图籍。凡兹西学,实本东来。故制作因于《考工》,测算昉于《周髀》。唐一行铜轮之转,效之为车船;元驸马火器之遗,演之为枪炮。由是智创巧述,日异月新。火船则铁胁钢甲,远胜于木轮;铁路则穿洞造桥,较难于平地。炮则圆径殊制,枪则速率异宜。而且障以露堡暗台,补之蚊船雷艇。悉属用兵之要,允为制胜之径。至于电气聿兴,风行殆遍,质分干湿,气薄阴阳,以传邮则万里瞬通,以制用则百万咸备。织布之器,颇便于民生;攻矿之机,有裨于地宝。推之同体异体,化学阐其精;均发均悬,重学衍其绪。溯光学之祖,判二光与一光;考汽学之流,别蜕地与蜕水。此艺器之可记者也。
盖自简书远役,闻见稍多,辄有日钞,藉资脞录。然且间登成案,附缀鄙辞。事有旧而可循,语有奇而非创。陈年公牍,欧公尝取以覆观;海外文章,苏子亦摅其论议。虽云愿学,滋愧未能。
嗟乎!时事方殷,外交宜慎。收利权于西国,念流寓于南洋。并著斯篇,当筹厥策。庶几裨谌为命,先资乎获野之谋;驺街大言,无取乎谈天之论云尔!光绪十七年长至日,无锡薛福成自跋于巴黎使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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